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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杜咏月诗论略

[江油李白故里网] 日期:2017年8月15日205作者:沈志权 来源:放大字体正常缩小关闭

  李白与杜甫,唐代诗坛上的两大巨擘,对月都有着特殊的感情,写下了许多为人传诵的咏月诗章。如果说,在中国诗歌史上,他俩的名字犹如两颗璀璨的巨星,光耀千秋。那么,他们的咏月诗则如七色彩虹,为祖国灿烂的文化增色不少。
  明月,因其皎洁高悬、亘古不变的独特自然现象和祭祀月神、嫦娥奔月等人文烙印,自古以来成为人们吟咏的对象,或触景生情,感发志意;或移情于景,借景抒怀,不一而足。《诗经·陈风·月出》“月出皎兮,佼人僚兮”,①以月喻美人之容颜仪采,首开诗中月亮意象之先河。屈原《离骚》“前望舒使先驱兮,后飞廉使奔属”②和《天问》“夜光何德,死则又育?厥利维何,而顾菟在腹?”③前者是对月神御者望舒的调遣,后者则是对月死而复生的究诘。汉乐府及汉末文人五言诗中多有咏月之作,如《古诗十九首》之“明月何皎皎,照我罗床帏”④,曹植《七哀》之“明月照高楼,流光正徘徊”,⑤则是抒写闺妇思人之情境。初唐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更因出色地描绘了月下春江美景,融写景、抒情、说理于一体而成为咏月诗的千古绝唱。李白与杜甫对咏月诗的贡献,不仅在于继承并发扬了前人的传统,把月亮写得意象纷呈,色彩缤纷,而且还在于他们以出色的直觉能力,使月亮意象的情感体验趋于深入和精妙,共同把明月意象思维推向到一个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高峰。然古往今来,学界论李白咏月诗者众,而对杜甫咏月诗却鲜有顾及。本文拟将李杜咏月诗置于一处,分析论述两者的异同。

李杜咏月.jpg
李杜咏月图

  一、相似的意象与情怀
  朱光潜先生在《文艺心理学》中说过:自然界本有两种美,一种是峻崖悬瀑,一种是清风朗月。⑥作为伟大的诗人,李白与杜甫不乏吟诵“峻崖悬瀑”的诗作,然两人似乎对“皓月”更加情有所钟,李白现存咏月诗多达300余首,而杜甫诗集中也有咏月诗句近200处。在这些咏月诗中,两位诗人不仅描绘了大自然的美景,而且更多的是倾注了他们的真挚感情,寄寓着对国家命运的关切、对社会现实的忧思和对人的关爱, 从而塑造了一群个性鲜明的月亮意象,曲折地抒发了自己的情怀。
  1、都将月当作国家帝王的象征李白与杜甫一生都关心政治,关注社会,向往光明,他们往往把对自然景物的描写与国家命运、社会前途联系在一起,借以抒发自己的情怀。明月高悬天穹,光明皎洁,在李、杜的心目中有着至高无上的地位,因此在他们的咏月诗中,明月就成了国家的象征、帝王的化身。如李白“弯弓辞汉月,插羽破天骄”⑦(《塞下曲六首》其三)、'胡月入紫微,三光乱天文'(《送张秀才谒高中丕》),杜甫'已去汉月远,何时筑城还“⑧(《前出塞九首》其七)、'祸转亡胡岁,势成擒胡月”(《北征》),两位诗人均以汉月象征大唐帝国,以胡月象征外邦异族。寰宇共一月,李白与杜甫不会不知道,但由于诗人怀着对祖国的热爱,因而赋予明月以不同的感情色彩。“蟾蜍薄太清,蚀此瑶台月”(《古风五十九首》其二),王琦《李太白全集》引唐仲言曰:“蟾蜍蚀月,比武妃逼后”。⑨可见李白是以蟾蜍蚀月喻武妃与王皇后争势夺宠,表达了诗人对国家不安定的忧虑。“初月出不高,众星尚争光。”(《成都府》),仇兆鳌《杜诗集注》引杜田注云“初月,喻肃宗;众星,喻史思明之徒。”⑩说明杜甫以初月喻肃宗初立,体现了诗人的忧国忧民。正因为在李、杜的心目中把明月当作国家帝王的象征,所以他们便容不得有半点污垢玷污她,“欲折月中桂,持为寒者薪”(李白《赠崔司户文昆季》),“斫却月中桂,清光应更多”(杜甫《一百五日夜对月》)。对神圣的勇敢护卫,对光明的热烈追求,对黑暗的疾恶如仇,两人不谋而合,共同的理想和奋斗目标,使浪漫主义的诗仙与现实主义的诗圣想到了一处,赋予月亮以崇高的地位。
  2、均视明月为深通人性的精灵在我国月亮神话中,月的神性多以洁白的玉兔与美丽的嫦娥为象征,给人以一种奇幻感和亲切感。李白与杜甫一生仕途失意,命运坎坷,均亲历了官场的黑暗和世态的炎凉,在现实中备受冷落之后,就越发觉得自然界的明月亲切可人。因此,在他们的笔下,明月就成了一个善解人意、颇识人性的精灵。在杜甫的心目中,大概只有月亮理解他,忠实于他。他羁栖成都草堂时,出,与田父不期而遇,田父缠着邀他喝酒,明月也似乎懂得田父的心意,出来挽留客人:“月出遮我留”(《遭田父泥饮美严中丕》);四处漂泊,浪迹于途,幸有赞公成其宿,明月向他圆:“相逢成夜宿,陇月向人圆”(《宿赞公房》);他离开成都,漂泊湖北,孤独寂寞,也只有明月与他作伴:“片云共天远,永夜月同孤”(《江汉》)。在这些咏月诗中,诗人赋予明月以浓郁的生命感和亲切感,通过天地对读、人神交流,达到一种人月默契的精神境界,借以慰藉自己疲惫的心灵。在李白的想象中,通灵性的明月简直成了他的知心朋友、忠实伴侣。孤独时,明月会陪他饮酒:“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远行时,明月紧紧伴随:“月出峨眉照沧海,与人万里长相随”(《峨眉山月歌送蜀僧晏》);夜读时,明月还乐意为他照明:“坐月观宝书,拂霜弄瑶轸”(《北山独酌寄韦六》)。在这奇幻的人月默契中,诗人完全从现实的压抑与苦闷中解脱出来,超越了天地之远隔,亲切地与明月共享生命、交流情感,创造了一种富有魅力的感觉世界,增强了诗歌的艺术效果。
  3、同把月作为怀乡思亲的寄托在中国人文意象中,明月高悬天际、千里共赏的特点赋予它与其他意象不同的特异性,宋代葛立方《韵语阳秋》卷十说:“月轮当空,天下之所共视。故谢庄有'隔千里兮共明月'之句,盖言人虽异处,而月则同瞻也。”11因此,明月就成了历代文人怀念家乡、思念亲友的寄托。在李、杜的咏水诗中,不仅多处出现这样的月亮意象,而且使这一明月意象更趋于细密精妙。
  李白年轻时曾漫游四川,峨眉山月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在《峨眉山月歌》中唱到:“峨眉山月半轮秋,影入平羌江水流。夜发清溪向三峡,思君不见下渝州。”诗人以清新俊朗的峨眉山月指代家乡,把家乡比作明月,从而使家乡有了一个活泼美丽的载体,一个感情真挚的物象,抒发了对家乡的惜别深情。把峨眉山月当作家乡的化身,已成为一种扎根于李白生命本原的意象,他在《峨眉山月歌送蜀僧晏》一诗中,对峨眉山月进行了反复吟唱,全诗十六句中,峨眉山月凡六见, “巧转如蚕,活变如龙,回身作茧,嘘气成云,”12 写得神采飞扬而波澜迭进,在诗的最后诗人还念念不忘:“一振高名满帝都,归时还弄峨眉月”。正因为明月是如此地勾起诗人的乡思,所以他才能发自内心地唱出“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静夜思》)。在李白的咏月诗中,思念朋友的月亮意象奇丽、境界阔大: “我寄愁心与明月,随风直到夜郎西”(《闻王昌龄左迁龙标》),诗人异想天开,要腾空飞天把对朋友的关爱放到月亮上,让其随风飘到千里之外,陪伴着朋友,关慰着朋友。
  杜甫经常羁栖人下,累年漂泊他乡,因而见月思家思亲的诗,在他的咏月诗中俯拾皆是。由于外族的入侵,他四十九岁时还要远离家园,落泊于成都,他热望祖国早日复兴,自己早日得归故里,与家人团聚,因而步月思亲,到了宵立昼眠、晨昏颠倒的地步:“思家步月清宵立,忆弟看云白日眠”(《恨别》)。他在《江月》一诗中尽情地倾吐了这种旅愁的辛酸,诗曰:“江月光如水,高楼思杀人。天边长作客,老去一霑巾。”
  在这类咏月诗中,相比较而言,李白侧重于怀乡念友;杜甫则侧重于思家思亲。但用意都是借月抒怀,遥寄相思。
  二、不同的色彩与情调
  天地间的万物包括日月星辰,雷电山川,本是自然界的观客存在,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但它因人的主观心绪的差别,可引生出不同的感想,转而派生出新的意蕴。因此,自然界的物象一旦进入诗人的眼中,便会蒙上一层主观的感情色彩,成了“有我之境,以我观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13 我们在吟诵李、杜的咏月诗时,也往往会感觉到,虽同为一轮明月,但两位诗人笔端溢出的月亮意象却呈现出不同的色调。

秋月照白壁,皓如山阴雪。(李白《自金陵寄句容王主簿》)
秋风清瑶瑟,溪月湛芳樽。(李白《闻丹丘子于城北营石门幽居》)
月色醉远客,山花开欲燃。(李白《寄韦南陵冰》)
孤月当楼满,寒江动夜扉。(杜甫《月圆》)
入帘残月影,高枕远江声。(杜甫《客夜》)
明月长生好,浮云薄渐遮。(杜甫《季秋苏五弟缨江楼夜宴三首》其三)

  原本是“关山同一照”(杜甫《玩月呈汉中王》)的一轮明月,然两位诗人笔下的月色却大相径庭。李白诗中的月亮,玲珑剔透,澄澈空明,一无杂虑,色彩明丽而欢快,显得皎洁而美丽,美丽得可以湛芳樽醉远客。月亮犹如一面“飞天镜”,照映出诗人的高洁与纯粹。而杜甫笔下的月亮,则是孤苦寒冷、残缺晦暗的,笼罩着阴郁凄冷的色彩,给人以一种沉重悲怆的气氛。在这阴冷的月色中,让人体味到诗人沧桑苦难的心境。
  李白任情放达,飘逸不群,“他天性开朗,喜欢明丽的色调,不喜欢灰暗色”,“他对白色的透明体,有一种本能的喜欢,最感亲切的东西是月亮”。14 一旦皓月当空,清辉荡荡,李白便溪湾放棹,湖海泛舟,或独酌于门前,或醉卧于山中,乐得手舞足蹈,抑制不住赋诗放歌。“轻舟泛月寻溪转,凝是山阴雪后来”(《东鲁门泛舟二首》其一),“浦沙净如洗,海月明可掇”(《江上寄元六林宗》),水上泛月掇月,陶然心醉,飘然若仙,诗人那种洒脱飘逸的风流神韵呼之欲出;“盘白石兮坐素月,琴松风兮寂万壑”(《鸣皋歌送岑征君》),“故山有松月,迟尔翫清辉”(《送蔡山人》),诗人宛若一介顽童,山中坐月玩月,恣意纵情,得月忘形,其欣喜愉悦之情宛然可见;“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月下独酌四首》其一),“琴弹松里风,盃劝天上月”(《拟古十二首》其十),举杯邀月劝月,诗人奇想翩翩,超然物外,颇有凭虚御风、高蹈天宇的风度。在这月光的世界里,诗人为我们描绘了一幅又一幅月下“乘兴”图,淋漓尽致地展示了他那乐观放达、飘逸不羁的性格和遗世独立、超尘拔俗的气质。苏轼《前赤壁赋》写月下乘兴泛舟有一段精彩的抒写:“浩浩乎如冯虚御风,而不知其所止;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15 借来评说李白在其咏月诗中表现的那种物我两忘的情态和乐观豪放的情调,十分贴切。
  与李白的任情放达不同,杜甫的咏月诗往往浸染着一种悲凉愁苦的情调。杜甫生活在万方多难之际,“计公生平,惟为拾遗侍从半载,安居草堂仅及年余,此外皆饥饿穷山,流离道路,乃短咏长吟,激昂顿挫,蒿目者民生,系怀者国君,所遇之困阨,曾不少芥蒂于其胸中”。16郁积发为诗声,因此在杜甫的咏月诗中,我们看到的是太多的伤感与凄凉。“竹凉侵卧内,野月满庭隅”(《倦夜》),冷竹横斜,野月当空,满目荒凉,渲染出一派哀伤的氛围,诗人身在异乡的孤寂如月光倾泻而出;'疏灯自照孤帆宿,新月犹悬双杵鸣'(《夜》)山阁独宿,夤夜惊魂,孤帆对新月,杵声山上鸣,触景生情,勾起诗人旅愁绵绵;“永夜角声悲自语,中天月色好谁看?”(《宿府》),漫漫长夜,角声惨慄,悲凄自语,月色分明,好与谁看?“诗人就这样化百炼钢为绕指柔,以顿挫的句法,吞吐的语气,活托出一个看月听角、独宿不寐的人物形象,恰切地表现了无人共语、沉郁悲抑的复杂心情”。17 霍松林先生的这段话烛幽洞微颇得玄机。可以这样说,在杜甫的咏月诗中,这种带有伤时感怀、抒发旅愁之苦情调的诗句占据了很大一部分。“杜诗强半言愁”,18以此语评论其咏月诗也十分中肯。
  当然,在李白的咏月诗中也有言愁的,而在杜甫的咏月诗中也有表达得月之喜的时候,但这在他们的咏月诗中毕竟是极少数,更何况,即使在这极少数的诗中,诗人也未必言愁就是真愁,说喜未必内心真喜。如杜甫“湖月林风相与清,残樽下马复同倾。久拚野鹤如双鬓,遮莫邻鸡下五更”(《书堂饮既夜月下赋绝句》),风爽月朗,酒兴未阑,饮至五更,可谓尽兴矣。但诗人之所以如此长饮达旦,是因为自己已是双鬓如野鹤,老之将至,身体已不足惜。一股壮士暮年、借酒消愁之气隐然而升,我们仿佛看到诗人欢颜的背后饱含着悲愁的苦泪。“以乐景写哀,以哀景写乐,一倍增其哀乐”,19 船山之论,正斯之所谓也。而李白咏月诗中的“愁” 不同于杜甫的旅愁悲苦,抒发的大多为闺怨缠绵或知音难觅。“日色欲尽花含烟,月明如素愁不眠”(《长相思》),素月如水,冷峻动人,写的是月下思妇的哀怨缠绵之情态;“苦竹寒声动秋月,独宿空帘归梦长”(《劳劳亭歌》),清人王琦为此诗作注云:“此诗大意:大白自夸山水之趣既同康乐,而吟咏之妙又不减袁宏,惜无相赏之人与之谈话申旦,空帘独宿,殊觉寂寥。”20 可见,诗人感叹的是曲高和寡,知音难觅。我们感觉到诗人虽然孤寂但并不凄苦,这是一种傲世独立、卓尔不群的“万古愁”,充盈着一股豪迈之气。而这,又恰恰是杜甫咏月诗中所缺少的。
  我们再看李白那首为人传诵的《把酒问月》:

青天有月来几时,我今停杯一问之。
人攀明月不可得,月行却与人相随。
皎如飞镜临丹阙,绿烟灭尽清辉发。
但见宵从海上来,宁知晓向云间没。
白兔捣药秋复春,嫦娥孤栖与谁邻?
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
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
唯愿当歌对酒时,月光长照金樽里。

  诗人从空间感受写到时间感受,通过对人与月的关系的反复对照,穿插以景物描绘与神话传说,塑造了一个崇高、永恒、美好而又神秘的月亮形象,于中也显露着一个超尘拔俗的自我。“诗歌在淡淡的感伤中浮升出博大的空明,在对生命的质疑中蕴含着发人深省的哲学意味。”21
  同是一轮明月,在李白与杜甫的咏月诗中却表现出不同的色彩与情调,究其原因,当与两位诗人的家学渊源、个人因素以及所处的时代有关。就其家学渊源而言,李白有着浓厚的异族文化家学背景和南方巴蜀道家文化传统,而杜甫则有着浓厚的史学文化的家学传统与北方河洛地区儒家文化传统。22 就个人因素而言,李、杜两人的思想、性格、创作思维都存在着很大的差异。李白追求的是任情率真的游侠精神,用世则儒,出世则仙,潇洒自如,其“人格最突出的特点,便是独立不羁,不受任何约束”,23 而杜甫则恪守道德伦理,信奉儒家思想,且突破了“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的教条,穷达兼济天下,“终年忧黎元,叹息肠内热” (《咏怀五百字》);李白的性格个性张扬而外向,杜甫则收敛而内向;李白的思维方式是主观而浪漫,而杜甫则是客观而现实。就所处的时代而言,李白的主要创作时期是在盛唐时期,诗歌所吟诵的是大唐强音,体现的是盛唐精神和个性张扬的理想主义浪漫色彩,而杜甫的主要创作时期是在“安世之乱”之后,唐王朝由鼎盛走向衰微,诗歌记录的是乱世与衰世的社会人生,体现的是唐王朝走下坡路时期儒学复兴、思想渐趋统一的写实主义文化精神。于是,李白仰望天空,极目之处是明月皎洁,星空灿烂;杜甫抬头看天,见到的则是乱云飞渡,破角的天空,残缺而晦暗的月亮。这样,两人笔下的月亮呈现出不同的色调也就顺理成章了。
  三、迥异的艺术风格
  李白的咏月诗往往虚处用力,虚中见实,留下大片的空白,任由读者去驰骋想象,补充丰富;杜甫的咏月诗则在实处着力,实中有虚,精雕细刻,于雕刻之中显出沉博雄奇。如李白的“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子夜吴歌四首》其三),诗人只用了一个特写镜头,配上一句“画外音”,未作任何刻画,画面上空荡荡的,任由读者去想象充实。又如他的《梦游天姥吟留别》:“我欲因之梦吴越,一夜飞渡镜湖月。湖月照我影,送我至剡溪。”明月送人远游,显然是诗人的奇思异想,但当人到达剡溪后,明月又何尝不在剡溪的上空呢?更何况又在梦幻之中!寓实于虚,妙不可言。杜甫的如“鱼龙回夜水,星月动秋山”(《草阁》),浦起龙《读杜心解》注云:两句“相因而出。阁下皆水,水外皆山,惟‘回’故‘动’,下句因上句也。‘鱼龙’虚拟,‘星月’实拈,由‘动’思‘回’,上句因下句也。”24星月高照,波光粼粼,故似乎有鱼龙回游,使秋山动也。实中有虚,妙在刻画,于刻画之中见出雄奇古奥。再如“关山随地阔,河汉近人流”,月光普照,故与关山俱阔,天河秋皎,俨然傍人而流,寓实于虚,意境雄奇阔大。仇兆鳌《杜诗详注》引胡应麟语评此两句:“精深奇邃,前无古人,后无来者。”25其他如《宿江边阁》、《绝句六首》等诗也都可见出诗人如此的深厚功力和博大胸襟。
  李杜诗的语言风格在他们的咏月诗中也可见一斑。李白的诗歌语言清新俊朗,自然流畅,飞动而有力。前人说李白的诗歌语言可以用他自己的两句诗来概括:“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经乱离后赠江夏韦太守良宰》)。然道得只是它的自然,窃以为其实是不足份量的,或许用他的另外两句诗“咳唾落九天,随风生珠玉” (《妾薄命》)来形容更为贴切,从上述列举的许多咏月诗中,我们不难看出这一特色。如他写得月之后的喜悦,用的“坐”、“卧”、“弄”、“泛”、“醉”、 “掇”、“舞”、“邀”、“劝”等一系列动词,诗人似乎是信手拈来,又随意安之,却都用得恰到好处,挥洒自如,任意驱使,真有不可言喻之妙。这样恣意地驾驭诗歌语言,恐怕只有诗仙李白做得到。杜甫是诗歌语言的巨匠,“语不惊人死不休”(《江上值水如海势聊短述》)是他作诗的座右铭,他的咏月诗的语言一是精于锤字炼句,二是敢于用俗语。如“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名岂文章著,官应老病休”(《旅夜书怀》),古人作诗讲究“健字撑拄,活字斡旋”,“撑拄,如屋之有柱。斡旋,如车之有轴。”26杜甫此诗中的“垂”、“阔”与“涌”、“流”可谓是“健字撑拄”,“岂”与“应”可谓是“活字斡旋”。四句诗中每句有炼字,俊拔雄奇,深沉郁勃,可见其对诗歌语言的苦心经营。“诗要炼字,字者眼也”,“唐人五言,工在一字,谓之句眼”,“拾遗句中有眼,篇篇有之”,27 前人之论,可谓中的。杜甫的咏月诗如“四更山吐月”之“吐”字,“孤月浪中翻”之“翻”字,“江动月移石,溪虚云傍花”之“移”与“傍”字,凝炼精确,生动形象,均可见出诗人炼字之精。在咏月诗中敢于大胆使用俗语,更可见出杜甫的语言功力,如“魍魉移深树,蝦蟆没半轮”,(《月三首》其一),仇兆鳌引黄生注云:“魍魉、蝦蟆,如此粗丑之字,惟少陵能用”,28 熔大雅与大俗于一炉,如此驱遣诗歌语言,恐怕也真的只有杜甫做得到。
  月亮,作为中国人文中一个具有特殊含义意蕴的文化意象,自《诗经》以降为历代文人骚客所吟诵,到李、杜的笔下焕发出了新的光彩。他们的咏月诗不论在题材的选取、意象的捕捉,还是在主题的升华、意境的开拓上,都达到了无与伦比的境界,在中国诗坛上树立了光彩照人的典范,为中国文学留下了永恒的辉煌。
  (此文原载《浙江社会科学》杂志,本报转载时略有删改)
  注释:
  1 陈国戌:《四书五经》,岳麓书社1995年版,第339页。
  2、3聂石樵:《楚辞新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第17、55页。
  4 朱东润:《中国历代文学作品选(上编第一册)》,中华书局1979版,第404页。
  5 朱东润:《中国历代文学作品选(上编第二册)》,中华书局1979版,第260页。
  6《朱光潜全集(上)》,安徽教育出版社1987年版,第420页。
  7 王琦:《李太白全集》,中华书局1981年版。本文所引李诗均引自此书,下引不注。
  8 仇兆鳌:《杜诗详注》,中华书局1979年版。本文所引杜诗均引自此书,下引不注。
  9、20 王琦:《李太白全集》,中华书局1981年版,第91、399页。
  10、25、26、27、28 仇兆鳌:《杜诗详注》,中华书局1979年版,第727、1752、1229-1230、439、1630页。
  11 《历代诗话》,中华书局1981年版,第563页。
  12 王琦:《李太白全集》,中华书局1981年版,第445页引严沧浪语。
  13 王国维:《人间词话》,四川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4页。
  14、23 袁行霈:《中国文学史(第二卷)》,高等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259、285页。
  15 朱东润:《中国历代文学作品选(中编第二册)》,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第326页。
  16 杨伦:《杜诗镜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第8页。
  17 萧涤非等:《唐诗鉴赏辞典》,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558页。
  18 杨伦:《杜诗镜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433页引黄白山语。
  19 王夫之:《清诗话·姜斋诗话》,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第4页。
  21 田千生:《李白诗中的月亮意象》,《文史杂志》2002年第3期,第33页。
  22 参见葛景春《李杜诗歌的审美差异及其原因》,《中州学刊》2005年第3期。
  24 浦起龙:《读杜心解》,中华书局1981年版,第50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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