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河流迤逦一座城市,或者一座城市坐怀一条河流,这种拥有和缠绵是自然的眷顾,是上帝有意或无意的安排,也是冥冥之中的宿命。她们彼此敞开和流连,将永恒的母性赐予对方。
当涪江从平武的雪宝顶奔流而下,逶迤千里,扑入江油的怀抱时,她们绮丽的缱绻,让这片江山温软和潮湿。“江油”之谓,有一种比较通行的解释:“江水由之”,意思是江水由此出。可以说,没有涪江就没有“江油”,至少没有“江油”这个称谓。
我住在江东的长钢生活区,离涪江也就五、六百米。虽然平时我看不见她的逝水,但一直和她相濡以沫——在每一个白昼和黑夜,我的每次呼吸都伴着她的浪花和涛声。
在我垂髫之年,也就是七十年代,江油县城还未大肆扩建,小得楚楚可怜,也小得拙朴可爱。在长钢人眼里,涪江以东是长钢,涪江以北就是县城了。长钢人要进县城,必须经过三合场。当时的三合场为乡镇集贸市场,人流熙攘,店铺林立,商贾辐辏,燃烧着呛人的人间烟火。当时长钢人的油盐酱醋米等生活基本用品,几乎都在三合场购买。穿过那条大约四百来米长、窄得开不进一辆车的小巷,奔来眼底的就是汤汤涪江了。出巷,再往左走一百多米,一座水泥桥就像守候一生一世的相约一样,笃定地立在那里。跨过这座桥,就进县城了。
在我眼里,桥是河流的彩虹,河流是桥的灵韵。因为桥,河流多了一分妖娆和生动,就像一件美服上的腰带,点缀出浪漫和逸丽。因为河流,桥有了灵魂和生命,那些桥下的逝水就像是桥分娩出来的眷恋和离别,让人凭添一分伤逝怀远的惆怅。
这座桥,就是涪江一桥,也是当时江油唯一的一座涪江桥。桥头立有宽三米、高一米的石碑,上书一行遒劲大字:“江油第一涪江大桥——1996年9月,林礼登书”。追溯历史,该桥始建于1959年。也就是说,这座桥比我先六年而存在,这和我没什么关系,但又觉得有什么关系。原桥为石礅木拱桥,这让我有点想入非非——石木桥,基本上就是古桥的范儿,她一定是拙朴而慧巧的,像是刚从古代搬过来,泛着石和木古旧的光辉。1964年,涪江一桥改建为普通钢筋混凝土桥,总长280.92米,宽11.6米。1995年进行改建,扩展桥面为四车道,宽度达到22.6米(含两侧人行道)。2010年5月20日对该桥又进行了维修加固。
大约八十年代,江油市修筑了从一桥桥头直达江东的柏油马路后,长钢人进城,就很少走三合场了。从此,三合场就像一朵开败的花,一头弯向零落的泥尘。到了九十年代,繁华事散、热闹不在的三合场,已被时间烟熏火燎成了一条陋巷、废巷,荒凉而死寂。但令人奇怪的是,尽管她已千疮百孔、老迈不堪,与这个日新月异的城市格格不入,但却一次一次逃脱了拆建的厄运和幸运,苟延残喘至今。我敢说,在江油再也找不出像三合场这样荒芜褴褛的地方了。如今,紧邻三合场的涪江边立起了“富乐领江”的广告牌,它告诉我,三合场即将彻底消失,她像许多被拆迁的地方一样,被时代的浮嚣和繁华拔根而起,抛向记忆和岁月的老井。
每次来到江边,这座桥都迎面而立,也不知道我多少次从她身上履屐而过,就像不知道桥下流逝了多少浪花和波涛。站在桥上,抚遍栏杆,左手长钢,右手县城,浪花从桥下也从我的身下翻卷而过,逝水把我的目光牵向远方……我总觉得,这样的地理位置有一种幽冥和遥远的风水,让我看到平时我看不见的东西,比如,惆怅和怀远,比如,岁月天地。
我记得,那时每年夏天,洪水暴涨,滔天的浊浪挟着雷霆万钧之力冲向堤坝,冲向桥墩,冲向惊悸的人心;每到汛期,就有人冒着危险,在江边捞取从上游冲下的木材和物什;几乎每年夏天,涪江都有被淹死的泳者;有几年,特大洪水,水位几乎接近了桥面,紧挨三合场的堤坝被暴虐的江水冲塌了,厂里组织抢险,用沙袋填塞缺口,经过几天的连夜奋战,才化险为夷;有一年夏天,在江边滩涂冲凉,不知不觉向江边多走了几步,一阵急流袭来,我一个趔趄,被江水冲向了江心,我旁边的一个玩伴一把抓住了我,救了我一条小命。
1995年,在距离涪江一桥以北2公里处,又修建了涪江二桥,彻底结束了江油只有一座独桥的历史。随后,随着江油市交通建设的发展,又相继修建了涪江二桥、涪江三桥、涪江四桥、涪江五桥,她们峻拔而又妖娆的身姿,成为涪江的一道靓丽风景。
今年,在紧邻涪江三桥处,江油市政府倾力打造的明月岛已渐成雏形。可以想象,在不远的将来,明月岛将以其绮丽曼妙的身姿与澄江如练的涪江缠绵悱恻、交相辉映。在这片阆苑仙葩,读江上之清风,倚岛上之明月,耳得之为声,目遇之成色,平添几多人生的快意。明月岛,必将成为涪江永恒而深情的眷恋,成为镶嵌在江油大地的一颗璀璨明珠,成为大美江油浓墨重彩的一笔。
自从武引水库和一些电站修建后,县城这段的涪江仿佛被驯化了。涪江改变了以往暴戾的脾气,绝大部分时间里,她都澄澈而宁静,泛着无声的涟漪,簇拥着光影和清浅,无声地逝去。即便在夏季汛情时,她也是抑制的,有分寸的,只是水面黄了些,水流激了一些,水位高了一些,完全没有了昔日的狂暴和肆虐,没有了巨浪滔天和惊滔拍岸。
在那个工业火车头还未狂飙突进的年代,涪江的水质接近于山泉的清爽和纯净,就像那个时代清白的良心。那时,在涪江边的滩涂浅水处,可透过清浅如镜的水面,看到紧贴着石子的石斑鱼,鱼身就像石纹一样,让你以为她是石子的一部分。那时,涪江里还有娃娃鱼。记得有一次,父亲从市场买回一条娃娃鱼,熬出的汤,比我的白衬衫还白。后来一段时期,涪江被工业化浪潮侵染了,不要说娃娃鱼,连水鸟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经过多年整治,如今的涪江又重新焕发了生机,碧静的江水又唤回了生命的啁啾。如今,我从桥上走过时,就常常看见一只只鱼鹰浮游在涟漪轻漫的水面。它们不时地扎进水里,虽然难有收获,但一定有着不为人知的快活。随着生态的恢复,涪江里的游鱼也渐渐多了起来,吸引了众多的钓者。我总觉得,那些岸边比肩而立的钓者和孤悬江面的钓竿,向我心里注入了或多或少的恬静和淡泊,以及孤独的意味。在一桥和科光电站之间,我常常看见消失了多年的鸥鸟又翔回了江面,它们展翅飞掠的美丽姿态,会从如练的江面飞进我心里的苇草。触景生情,我会想起杜甫的诗句:“舍南舍北皆春水,但见群鸥日日来”。还会想,所谓“诗意的栖居”,一定要有一条容纳身影和灵魂的江河,江河上要有翔回的水鸟。
毫无疑问,涪江最大的变化是2005年5.12汶川大地震后。灾后重建让江油凤凰涅磐、浴火重生,也让涪江华丽蜕变,化茧为蝶,同时也让江油与对口支援的河南结下了深情厚谊,成为河南的“中原第一县”。江油市政府从武都迁址中坝后,就没有停止过对涪江的整治,整治的重点是年久失修、存在着安全隐患的涪江河堤城区段。2007年3月,江油市成立了“涪江河堤整治工程指挥部”,由中国水利水电规划集团成都勘察设计院设计整治方案,方案为防洪蓄水景观发电整合整治,总投资为13亿元。
2008年5月,设计方案通过了省水利厅的审批。但刚拿到审批文件,就发生了5.12汶川大地震。地震发生后,整治方案纳入了灾后重建,由河南援建实施,计划整治河堤6015米,总投资为2.5亿元。2008年11月16日,温家宝总理视察了河堤整治工地,随后,中央安排了5亿元灾后重建资金支持涪江整治。在党中央的的亲切关怀下,在河南援建者的努力建设下,在江油市各部门的大力配合下,涪江县城段的整治工作历时8年,于2015年8月胜利竣工。
建筑是城市的语言。在灾后重建中,中原文化深深地融入了江彰大地。特别是被河南援建者打造得美轮美奂的涪江两岸,处处流淌着中原大爱和豫江两地的人文景观。涪江城区段的的两岸被建设成为了江油的滨东景区“豫江大堤”,原来狭窄、简易、老旧的河堤被修葺成了七米来宽的健身走道。水利专家评价:豫江大堤综合整治工程的建设实施,统筹考虑了江油市经济社会发展和生态环境建设对水的需求,构建了符合地域特色的资源节约、环境友好、人与自然和谐的水域空间,有着巨大的经济、社会和生态效益,特别是“一带、两岸、两核、五园”生态景观工程的建设,充分体现了以人为本、人水和谐的治水理念,既是发展旅游业的一个生长点,又是构建和谐社会的一座典范工程。
一到暮色时分,华灯初上,沿堤健身散步的人络绎不绝,左手涛声,右手光影,夜色柔美,时光沉寂,让人生发不知今夕何夕之感。在一桥和科光电站之间,我常常看见河堤下站立着一些夜钓的人,他们茕独的身影比右手还长,很少见到他们拉竿,就像夜色中一动不动的雕塑。我常常从涪江一桥散步到二桥,一路上树影婆娑,光影斑驳,江水潺潺,如行画中。
散步休憩时,我会凝视夜色中的涪江,心中响起从远方传来的浆影橹声,脑海里浮现出河南援建者挥汗如雨的勤劳身影,也会骋目远方,望天际开合,暮云飞渡,也会拍遍栏杆,听吴钓往事。至二桥桥头,一圆形广场像块地毯铺在绿茵中间。广场约有两个篮球场大,中间立有一座二十来米高的白色雕塑“豫江情赞”。雕塑拔地而起,气势恢宏,成为滨江景区一座令人瞩目的地标。雕塑从各个方向看都呈“人”字形,三人为众,相依鼎立,反映出豫江两地亲如兄弟、众志成城、携手抗灾的动人情景。雕塑主体由“Y”、“J”两个字母相扶而立,“Y”代表豫、“J”代表江油,体现出河南与江油人民万众一心、共渡难关的深厚情谊。雕塑上方的黄色飘带交织成同心结的形状,表现了河南人民千里驰援、江油人民自强不息的伟大抗震救灾精神和豫江两地在共同抵御地震灾害中建立的牢固友谊。
河堤的堤栏由一块块约三米长雕刻精致的石板拼接而成,我不知道这些石材来自江油还是河南,但我总觉得这些石雕有着中原的血统,她们的样貌镌刻着黄河的涛声和洛阳的牡丹。堤栏的石板上镌刻着李白和杜甫的诗句。之所以镌刻李杜诗句,我想,除了李杜是历史上最伟大的诗人之外,他们还分别出生于江油和河南,更能代表两地的文化底蕴和历史渊源。历史上李杜只见过两面,但彼此隔空赋诗,举杯遥祝,相互唱和,让唐朝的江山回荡着他们的高山流水和空谷幽兰。如今,千古传唱的李杜诗句永恒地站立在江边,听着浪花和涛声唱尽白日的喧嚣和黑夜的落寞。我常在涪江西岸的一家临江茶馆喝茶,我最喜欢坐的位置正对着的石板上镌刻着杜甫那首脍炙人口的诗歌《春夜喜雨》。每一次坐在堤边我都会读一读站在我身边的唐诗,此时,我会觉得唐朝的风从江面吹来,一起吹来的还有李杜的身影。
涪江一桥西边的堤坝被打造成了雕塑墙。雕塑墙的开头是一段序:“豫江情深——雕塑墙以抗震救灾史、对口支援江油市恢复重建为出发点,以豫川人民不同历史时期,创造的灿烂文化为脉络,勾勒出一幅生动和谐的友谊长卷,雕刻强调形体体块,注重线条明暗变化,层次分明,重点突出,体现了河南、四川及江油深厚的文化底蕴,升华出豫江两地人民众志成城,团结互助,和谐发展的时代精神,以及源远流长、大爱无疆的深情厚谊”。雕塑墙的上篇镌刻着蜀地的人文景观:“三星堆,峨眉山,蜀王柏灌,李冰治水,李白故里,华夏诗城,窦团山,九寨沟,封神榜,乾元山,云岩寺”;中篇镌刻的是灾后重建的动人画卷:“豫江情深,大爱无疆”;下篇镌刻的是河南的人文景观:“中岳庙,东京汴梁,嵩阳书院,龙门石窟,洛阳牡丹,白马寺,殷虚,伏羲,八卦,河洛图”。
雕塑栩栩如生,惟妙惟肖,豫蜀的历史文化在这里抵足而卧、娓娓交谈,就像一段绚烂缤纷的历史走廊,而身边的滔滔江水,听完雕塑墙的无声讲述后,流逝而去,永不回头。雕塑墙的正前方立有一碑石,上刻“河南援建”。碑石和雕塑墙之间是音乐喷泉,夜晚,当音乐响起时,光影闪烁,声色交融,水蛇起舞,美轮美奂,滨江空旷的夜幕被抹上了璀璨的色彩。
涪江,滋润着这座城市,也被这座城市滋润着。沧海桑田,星转斗移,如今的涪江和这座生机勃勃、活力无限、日臻美丽的城市一样,成为人们眼前的一幅美丽画卷。伫立江边,身边江水潺湲,石栏隽秀,鸥鸟翔集;骋目远方,天光云影,新楼栉比,风烟俱静,气象万千,令人心旷神怡。此时此刻,我会觉得,岁月美好,时光软绵,故里锦绣,会想起庄子的那句话“天地有大美而不言”。